2021-4-9 | 古代文學論文
陳寅恪曾言,“蓋自漢代學校制度廢弛,博士傳授之風氣止息以后,學術中心移于家族,而家族復限于地域,故魏、晉、南北朝之學術、宗教皆與家族、地域兩點不可分離”[1]。其實,不僅中古學術呈現家族化傾向,縱觀清代文學的發展演變,也具有“地方化”、“家門化”的特征。對清代文學的考察,也離不開地域、家族背景。尤其是在梳理一門風雅流變的基礎上,更應關注一定地域內數代聯姻、互為姻親的家族集群的創作活動。清代陽羨姻婭家族的文學創作活動正是清代地域文學版圖中頗具研究意義的典型樣本。
清代陽羨陳、儲、吳、史、任、路、蔣、徐等文學家族,這些家族一方面家風優良、以儒為業、詩書傳家,另一方面,家族間通過數代聯姻而形成交叉勾連的狀態,在人際和文化上產生更為緊密的聯系。清代陽羨文學家族以地緣、血緣、婚緣關系為基礎,凝聚成為一個特殊人文群體,構造出一個滲透著血緣性和親緣性的人文空間。在這一空間內,陽羨姻婭家族強化或互補彼此的文學優勢,家族文人互相激發文學熱情,互為師友,共同雅集唱和,從而形成具有獨特意味的文學生態。
一、清代陽羨姻婭家族與詞文學集群
清代陽羨姻婭家族詞文學成就最為突出,從清初至民國,陽羨姻婭家族“戶習倚聲,家精協律”的傳統一直持續不斷[2]。清代陽羨詞人大都出自本邑文學家族,如陳氏、儲氏、萬氏、史氏、徐氏、吳氏等,這些家族保持著世代通婚的關系。陽羨詞人集群不僅具有血緣性,而且還具有親緣性。這一特質在清代陽羨家族文學發展過程中也具有普遍性。
陳氏、史氏、徐氏、儲氏、蔣氏、萬氏等具有聯姻關系的文學家族集群是清代陽羨詞發展演變的重要力量。家族內部呈現縱向的師承淵源,如陳維崧與弟陳維嵋、陳維岳、子陳履端、侄陳枋;徐喈鳳與弟徐?鳳、子徐瑤、侄徐磯;萬樹與叔萬錦雯、表兄萬廷仕等。特定時空內,姻婭家族間的文學交往形成聯袂創作狀態,數家詞人風雅聯唱,體現聚集和韻之趣。
首先確立清代陽羨姻婭家族“戶習倚聲,家精協律”傳統的是清順治末到康熙初的陽羨詞人。這一時期的陽羨家族詞人,在詞體與詞藝的探討上,詞創作風格方面都趨于一致,最終由群體躍升
為詞派。陳維崧以其卓越的詞學成就成為這一時期陽羨姻婭家族群落的領軍人物。康熙八年以后,陳維崧返鄉,居于里門近十載專攻填詞,與其表親史氏詞群、吳氏詞群、曹氏詞群以及外家儲氏詞群、萬氏詞群等,積極交流,頻繁展開唱和,切磋詞藝,將磊?抑塞之意,發之于詞,出現了“人各有集,家各有集……嘖嘖可傳”的局面[3]。這一時期的陽羨姻婭家族詞人承蘇軾、辛棄疾詞風,積極實踐或慷慨激昂,或悲憤蒼涼,或寄托深微的詞風,不同于云間詞派所崇尚的柔靡花間風格,天下詞人耳目為之一新,當下即有“近時倚聲一席,獨推陽羨”的聲譽[4]。清初陽羨姻婭家族詞人還積極進行文獻整理,選本匯編之風屢振不衰,主要包括至今猶存于世的《今詞苑》、《荊溪詞初集》、《瑤華集》等以及僅見于著錄的陳維嵋《古今詞選》、蔣景祁《名媛詞選》等。這些選本以選“當代”詞為主,體現了自覺的文獻意識與存詞存史的實錄精神。清初陽羨詞人對詞體功能的認知比云間詞人更為深刻,他們以“詞言情”為理論基點,倡導以真情作詞,將詞情范圍從風月幽懷擴大到社會人生。他們認為詞是性情的載體,詞風因性情各異而呈現不同狀態,表現出兼容并蓄的寬容氣度。不過,就陽羨姻婭家族詞人的創作實踐而言,他們比較偏重抒寫悲壯之情,這是對清詞詞境的大力開拓,在清詞史上產生了深刻影響。如果說,與明詞保持著千絲萬縷的關系的云間詞人傳遞了清詞轉變的最初信息的話,那么真正拉開清詞中興的歷史帷幕的則是具有獨立批判意識的順康時期陽羨姻婭家族詞人。
康熙三十年以后,陽羨派日漸式微,陽羨姻婭家族詞人集群規模縮減,并呈現分化之態,陽羨詞風亦隨之而發生變化,以悲慨為主導而變為悲慨與清逸并重。這一時期活躍在詞壇上的陽羨家族詞人,大多出生于清朝,沒有經歷易代鼎革,審美取向開始與父輩詞人有所區別。有些繼續保持父輩的悲豪疏朗,以弱冠即投身陽羨詞學的以蔣景祁、董儒龍等人為代表。有些另覓詞學路徑,呈現出別樣的藝術風貌,如徐瑤、徐璣兄弟與路傳經、路念祖兄弟,以營造清疏俊雅詞境為主。在他們手中,清初陽羨詞的勁急悲憤之氣漸呈衰微趨勢,而以清逸閑淡之態為主。
乾隆前期,陽羨姻婭家族詞人再次變革了陽羨詞風。他們推崇小山、少游、美成諸人,強調詞作風流婉約、情致纏綿。史承謙是這一時期陽羨文學家族詞人群的領軍人物。史承謙詞瓣香片玉、梅溪,兼有眾美,被譽為“一代詞手”[5]。與史承謙交往密切的家族詞人,主要有史承豫、任曾貽、儲國鈞、儲秘書等,他們皆是盛世的詞壇寂寞者,在當時及后世都很少被人提及。史承謙與他的詞友,不滿于浙西詞風,對當時詞壇只求形式而言之無物的不良風氣提出嚴厲批評。他們的創作也與浙西詞風有別,因而游離于當時主流詞壇之外。同時,因為堅持以詞表現真性情,他們努力追求以詞言真情,故而具有耿介之氣,與清初陽羨詞風又有一絲相似之處。
嘉道以后,清廷衰落,江南又起戰事之禍,陽羨姻婭家族經兵火毀壞,呈衰微趨勢。亂世之中,仍有蔣氏一族支撐陽羨詞學傳統,并得到其妻族儲氏的積極支持。蔣氏一門祖孫、昆季、胞妹并善謳吟,突顯清代陽羨詞文學的家族特征。蔣萼,字跗棠,自號醉園,性閑靜寡,自稱為竹山后裔,仿蔣捷以詩詞自娛。蔣萼《齏臼詞》,取法詞壇先輩陳維崧、周濟等,語多創獲,風格多樣。蔣萼弟蔣彬若,字次園,有《替竹?詞》。蔣萼妻儲慧,字嘯鳳,有《哦月樓詞》,存詞十余首,大多為閨帷內的側艷之詞,織麗有余,風韻不足。儲慧父為蔣萼之師,亦有作詞雅興,并與儲慧兄及蔣萼、蔣彬若時有唱和,惜因戰亂,其詞集已不傳。蔣萼子蔣兆蘭,字香谷,亦擅倚聲,曾參加寒碧詞社、鷗隱詞社,著有《青蕤庵詞》前后兩集。蔣兆蘭還是民國初年重要的詞論家,著《詞說》一卷,總結詞體特征、闡述詞體流變、申發各家各派的藝術風格,頗有見地。蔣兆蘭及儲氏后人儲南強,與宜興名士在民國初年結社唱和,突顯地域文風與家族傳統交融的文化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