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4-9 | 現(xiàn)代小說論文
戀愛不是魯迅愛情題材小說的中心
《幸福的家庭》只以閃回的方式交代戀愛,“他忽而覺得,她那可愛的天真的臉,正像五年前的她的母親,通紅的嘴唇尤其像,不過縮小了輪廓。那時也是晴朗的冬天,她聽得他說決計反抗一切阻礙,為她犧牲的時候,也就這樣笑迷迷的掛著眼淚對他看。”富有時代精神的戀愛在這篇小說中還保持著美好的色澤。《傷逝》從涓生和子君戀愛的過程描寫起,但在全篇中所占的篇幅并不多。涓生等待子君到來時緊張、焦急、苦悶的心理,各種可能的悲喜劇的猜想,精準地呈現(xiàn)了戀愛高潮時激情忘我、一心撲在對方身上的心理。可這種明亮之感緊接著就蒙上了陰影。涓生和子君在破屋里交談開始潛伏著裂隙“,壁上就釘著一張銅板的雪萊半身像,是從雜志上裁下來的,是他的最美的一張像。當我指給她看時,她卻只草草一看,便低了頭,似乎不好意思了。這些地方,子君就大概還未脫盡舊思想的束縛。”到涓生求婚時,形式和內涵已然分裂“,可是臨時似乎都無用,在慌張中,身不由己地竟用了在電影上見過的方法了。后來一想到,就使我很愧 。但在記憶上卻偏只有這一點永遠留遺,至今還如暗室的孤燈一般,照見我含淚握著她的手,一條腿跪了下去……。”涓生、子君和《幸福的家庭》中的青年夫婦一樣受時代輿論風氣的影響,無畏地成為改變社會風氣的先鋒,然而涓生、子君的愛情從一開始就混合著種種不諧和的因子,如以戀愛來擺脫孤獨的潛在欲望、男女兩性文化結構上的差異、男性自身誠實和欺騙的對立等。
直面家庭中兩性關系的悲哀和傷痛
“五四”青年受時代思潮影響,普遍懷著通過自由戀愛開啟獨立幸福的家庭生活的美好憧憬,但也普遍對生活的慘淡和嚴酷認識不足,缺乏接受生活變化的足夠準備。魯迅對青年在戀愛和步入家庭生活后遭受的巨大心理落差以及精神走向進行了探析。《幸福的家庭》中通過“他”理想化的家庭生活在現(xiàn)實中幻滅,諷刺了認為戀愛自由成功就步入了高尚優(yōu)美的幸福生活的青年;《傷逝》里涓生為擺脫對愛的失望和厭倦、卸下家庭生活的重壓,抽身而退,但因此導致子君死亡,自己終身悔恨。作者批評了青年起初把愛情作為解決一切的途徑,后來又把家庭生活中的一切煩難歸因于愛情的態(tài)度。《幸福的家庭》主要體現(xiàn)的是“他”的理想和現(xiàn)實的矛盾“,他”對“她”的變化固然流露出一定程度的不滿,但卻沒將對生活失望的矛頭指向她,更沒有把“她”看做是一切煩憂的源頭。《傷逝》更深刻地揭示了兩性在愛情家庭關系中的傷痛和悲哀,用細致的筆觸詳盡刻畫了涓生和子君的家庭生活及造成感情上的演變、消亡。
1.兩性在愛情家庭關系中的心理反差大“我也漸漸清醒地讀遍了她的身體,她的靈魂,不過三星期,我似乎于她已經更加了解,揭去許多先前以為了解而現(xiàn)在看來卻是隔膜,即所謂真的隔膜了。”同居僅三星期,涓生對子君的情感就出現(xiàn)了裂隙。子君呢,在身陷繁重的家務之余,最大的樂趣是凝想過去,沉浸于當初涓生情不由衷地表演中:“她卻是什么都記得:我的言辭,竟至于讀熟了一般,能夠滔滔背誦;我的舉動,就如有一張我所看不見的影片掛在眼下,敘述得如生,很細微,自然連那使我不愿再想的淺薄的電影的一閃。夜闌人靜,是相對溫習的時候了,我常是被質問,被考驗,并且被命復述當時的語言,然后常須由她補足,由她糾正,像一個丁等的學生。”涓生對子君身體的品評帶著一種獵艷滿足后的淫邪,不屑于了解子君的靈魂,從一開始就沒將愛人作為終身的伴侶去接納。與之形成殘酷的對照的是,子君卻把涓生一個模仿來的愛情表白視做保持愛情永恒的象征。
2.兩性心儀的生活方式迥然不同涓生理想的家庭生活方式和子君格格不入:涓生喜歡養(yǎng)花,子君卻不喜歡,涓生買的花疏于照顧枯死了;子君愛飼養(yǎng)油雞、小狗,涓生卻不滿,以為增加生計負擔且易誘發(fā)鄰里矛盾;子君終日操勞,沒有時間和涓生讀書、談天、散步,涓生便不快活……“五四”新文化運動提倡男女平等,即男性和女性在家庭中各自的生活方式都應受到尊重、平等地對待,但現(xiàn)實中長期形成的歷史慣性并不能迅速瓦解,涓生還固守著自己的生活方式、在家庭中的主導地位,壓抑和排斥子君的生活方式。兩性自以為“是”的生活方式無法得到對方的參與或認同,彼此一點一滴的不滿和失望逐漸擴大,演變成冷漠和怨恚,愛就這樣在生活中消失了。
3“.一點極微末的小事情,便會受著很深的影響”“使她明白了我的工作不能受規(guī)定的吃飯的束縛,就費去五星期。她明白之后,大約很不高興罷,可是沒有說。”子君和涓生的情形與托爾斯泰筆下安娜和伏倫斯基的情形何其相似,這兩對情侶在熱戀同居后都很快陷入了難以彌合的種種沖突和矛盾中。讓我們聽聽安娜和伏倫斯基的對話:“我是關心的,因為我喜歡把事情弄明確。”他說。“明確不在乎形式,在乎愛情,”她越說越惱火,倒不是因為他的話,而是他說話的語氣那么冷靜。“你為什么希望這樣呢?”“天哪,又是愛情!”他皺著眉頭想。⑥伏倫斯基只因說話的語氣過于冷靜,安娜就感到“越來越惱火”,安娜嘴上說“不在乎形式”,態(tài)度卻表明她恰恰最在乎形式———伏倫斯基說話的語氣就是一種形式。兩位偉大的作家都深刻地洞悉女性情感結構中對愛情形式偏執(zhí)的依賴,實質是在乞求愛情以證明自身存在的價值,一旦不能再依附于愛情,就失去了生活的意義。
愛情關系如何維系下去
人類在愛情和家庭關系中面臨的困境,如現(xiàn)實和幻想的矛盾、勇敢和懦弱的取舍、誠實和欺騙的對立,等等,種種沖突永遠存在。⑦時代的發(fā)展和社會的變化,會使情感形式和表達方式隨之改變,也會掃除一些舊問題,然而新的問題必代之而生,愛情關系如何維系下去,是《傷逝》提出的一個嚴肅而重要的問題。子君和涓生生活在今天,子君不會死,涓生也不必那樣悔恨,但仍免不了悲哀:兩性相處中的隔膜和冷漠并沒減少。里爾克說,也許這世界偉大的革新就在于這一點:男人同女人從一切錯誤的感覺與嫌忌里解放出來,不作為對立面互相尋找,而彼此是兄妹或鄰居一般,共同以“人”的立場去工作,以便簡捷地、嚴肅而忍耐地負擔那放在他們肩上的艱難的“性”。反思愛情能不能承受人類過多的希冀,不失為一種以退為進的策略。但歸根結底,兩性關系駛入佳境,要依靠社會的全面進步及男女兩性個體人格的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