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4-10 | 文學理論論文
近期,文學界出現非虛構作品的寫作,這在當下無疑具有重大的現實意義,因為許多文學作品不管其情節如何離奇,相比現實世界的光怪陸離,都難以望塵。即使是這樣,語言表現范圍的現實世界,也僅僅是人類主觀世界的一種外化和延伸,它無法企及人類主體在思想、想象、幻想的描述中所達到的高度,也無法覆蓋人類主體的抒情與理想。文學和其他藝術應該越來越與人類本質的自尊、自證有關,與人類主觀世界之外的紛亂現象卻越來越遠。這種軌跡在文學已有歷史中是逐漸清晰起來的。
文學既包含虛構的成分也包含非虛構的成分,但是一個成功的文學作品,無疑是以虛構為主的,所以古代是以詩歌為文學的主要文體,近現代則以詩歌與小說等文體共同標志文學的主要構架。詩歌的想象、抒情與小說的故事、細節離開了虛構的性質,就不可能發生。文學表現之所以能夠極盡輝煌,與其虛構寫法的系統運用有極大關系。虛構可以使文學的表述或敘述達到可能的極限,可以未經歷全部而表現全部,但是非虛構的寫實卻不是這樣,摹寫中的現實無論多么復雜,寫實只能就事論事,它的表現只能是某一個側面、某一個角度或某一個部分,不可能是整體與全部,更不可能像虛構那樣達到描寫的極致從而指向無限。因此就文學所達到的高度來說,非虛構只能停留在審美或欣賞的此岸世界,而要通向審美與欣賞的彼岸世界,必須要有虛構的參加。可能審美中最為現實的情況是,既要立足此岸世界,又要走向彼岸世界,后者是文學的理想狀態。
傳統文學以虛構的表現為其主要屬性,而以非虛構為傾向的文學形式可能專指“報告文學”。
“報告文學”的產生與革命(包括巴黎革命、俄蘇十月革命等)有極大的關系,就其文本的單一屬性來看,它沒有詩歌、小說在審美方面那樣純粹,它有極強的功利性,為鼓舞革命的斗志,它可以在事件的基礎上有導向地夸張、抒情甚至推理和想象,與鼓動有關,但在真實與欣賞方面都損失太大。準確地說,既有失紀實的準確,又影響文學的審美。從這個名詞誕生起,這個名詞本身就包含了悖論。革命勝利以后,社會需要穩定,人們在對待社會事件的反映中需要法律意義上的客觀真實,也需要文學作品具有純粹的美感價值,而“報告文學”顯然變成了文體中的一個病癥,因而人們對“報告文學”作為一種文體的存在開始了越來越多的質疑。就在這種質疑的浪潮中,有理論家干脆將“報告文學”名稱偷換為“非虛構文學”,并宣稱“虛構文學”已經過時,而“非虛構文學”應該有所作為,大有以“非虛構文學”代替“虛構文學”的趨勢。根據我的觀察“,報告文學”在內容上一般喜歡追逐重大事件,而“非虛構文學”根據其倡導來看偏重于個人或群體的日常生活,都是試圖紀實,但非虛構的標榜者又在暗中依然像“報告文學”的踐行者那樣使用文學中虛構的手法,所以這兩個詞依然類同;其次在英文虛構(fiction)、非虛構(non-fiction)二詞的使用中,這兩個詞只是指文學的兩種寫作屬性而已,準確地說應為虛構性與非虛構性,基本上不離開方法論的范疇,但在現代漢語中,這種原本是翻譯而來的詞其含義卻悄悄發生了變異,由寫作的屬性擴大到獨立文體的存在,有了“虛構文學”和“非虛構文學”的創造。
虛構文學是存在的,但是純粹的非虛構文學卻是很難存在的。非虛構依然只能以方法論的狀態存在于語言的表現之中。
事實上,在現實的文學發展史中,我們也根本難以找到一個純粹的“非虛構文學”文本。
任何一首詩歌或一篇小說,只能說他們的寫作傾向以虛構為主,其中非虛構的寫作屬性最終只能以虛構的形式表現出來,包括在文學表現中作者內心感受的真誠與抒情的真實。比如荷馬的著名史詩《伊里亞特》與《奧德賽》,它們既具有廣闊的想象,又具有雄偉的歷史紀實,這兩種東西總是交織著,讓閱讀者已經很難辨別,也不需要辨別,虛實交織混淆的狀態成就了荷馬史詩絕頂的高峰。在廣闊想象基礎上的真實已經超越了現實與寫實,也遠遠超越了非虛構。如果再要返回去,直接從作品中探究哪些是現實的或非虛構的,那已不是欣賞者的事情,而應該屬于歷史學家的工作。
另外,在純粹理性判斷的角度,就根本不存在一個靠純粹紀實來創作的文學作品,凡文學作品都離不開細節的鋪敘、想象,這就遠遠超越了單純的紀實;另外,僅靠照相復制式的紀實手法所寫出的作品也沒有文學欣賞的價值,因此就沒有必要非要生拉硬扯將其背靠在文學這棵大樹上。如果說還有一種非虛構類作品存在的話,它更應該是歷史學著述或社會學考察報告之類。對這樣的文本,學者們最為忌諱的反而就是文學的虛構性。在《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中,作者就曾反對在歷史著述中使用虛構的寫法。歷史學要求歷史學著述必須是“非虛構的”、求真的,而對于文學欣賞者來說,審美的可信與事實上的求真可能是兩種真實。我國紀傳體史書《史記》就是一部讓歷史尷尬的作品,但是從文學的角度,作為人類古代史上已經留存下來的偉大作品,我們只能從不同的角度表示激賞。它歷史記述方面的偉大,根本遮掩不住它文學描寫的光輝。司馬遷激憤之中的抒情與想象在這部書中表現得出人意料地充足。比如他筆下的漢武帝以及漢武帝的大將衛青、霍去病之流,完全不是時下有關漢武大帝簡陋傳記和電視劇所表現的那種情形,在其文字的深層,這些人事實上都是同性戀者,而在那個時代,同性戀是違背天理人倫的。
與統治集團所背離的降將李陵以及匈奴大單于,卻是那樣富有同情心而仁義率真。
著述者并沒有親歷,要描寫這類事件都需要細節和想象。這樣的描寫就有虛構的性質,這種虛構可能是歷史著述的遺憾,但對于文學欣賞來說,則是一次偉大的盛宴。
因此作為文學,虛構不僅不低于非虛構,而且比非虛構遠遠重要。但是對于社會紀實或歷史著述,必須要斷然反對虛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