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4-10 | 文學史論文
以1942年為界,延安文藝呈現出截然不同的兩個階段性特征。既有的中國現代文學史、文藝史、文化史傳遞著一個嚴重的錯誤觀念,以為延安文藝的繁榮是在1942年以后,事實上延安文藝的繁榮分為兩個階段,兩種特征。1942年以前,一座陜北小城延安,四、五萬人口,出版報刊雜志60-70種,出版機構近10家,各類文藝團體大大小小數百個,專業作家、藝術家百余人,到處是歌聲,時常有文藝演出,經常有美術展覽,偶爾有街頭朗誦詩會,不時還有與外界之間的文化藝術交流活動。窯洞門前,大學生辯論賽上,允許反方代表國民黨的政治主張戰勝正方代表共產黨的政治主張。日常生活中,允許干部批評群眾,也允許群眾批評干部,更允許文人們特立獨行地徜徉著。社會生活中有矛盾有抱怨是常態,判斷一個社會肌體健康與否的關鍵,是允許不允許人們對矛盾表示不滿,有抱怨能夠發泄,進而妥善化解矛盾,逐漸消弭抱怨。盛唐氣象就是有理想,有抱負,能牢騷,能抱怨。1942年以后,延安只剩下兩三種報刊雜志,圖書出版發行機構幾乎全部歸并起來,活躍的是秧歌劇,倡導的是作家藝術家與工農大眾打成一片,讓文藝服務政治,甚至服務政策。兩個階段,兩種不同的文藝社會生態,顯示出不同的時代環境對于創造力與執行力追求,帶來文學藝術創作的不同影響。
一、延安文人,燃燒的火焰
陜北有星辰,延安文人是明星。延安成為中國革命的中心后,丁玲、蕭軍、艾青、何其芳、柯仲平等一批作家先后到達延安,開啟新的人生。不同于延安青年學生,他們都是某一領域的杰出人物,已經形成了自己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他們帶著各自生活方式特色,以自己獨特的視角觀察延安,記錄革命,思考未來,為延安火熱的生活增添了炫目的光彩。
處于戰爭環境下的延安社會,“公家人”全民皆兵,老百姓被組織起來,閑散人員如“二流子”都被看管起來進行改造,所以社會清明,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曾經在此生活過的人們,直到晚年還念念不忘這種境界。“我們住的窯洞的門,都是沒有鎖的,只由一個鐵絲鉤勾在里頭。據說根本不用鎖,只是怕夜里有狼進屋才鉤住點。……人們外出時根本就用不著鎖門,路上丟了東西也會有人送回來給你。”[1]翻檢延安時期的《解放日報》,經常可以看到報眼或邊角處刊登的拾物招領啟事,小到鋼筆,大到騾馬。
1939年底,一對年輕夫婦蔡若虹、夏蕾,經過七個多月的輾轉跋涉,從上海出發,取道香港、越南、重慶、西安等地,終于來到憧憬已久的革命圣地延安。“延安啊延安,你從艱苦中找得樂觀,你從勞動中奪取幸福,你從戰斗中獲得安樂與發展!延安啊延安,我不能用別的名稱叫你,我只能稱呼你是個‘赤腳天堂’!”[2]
這些作家、詩人、藝術家主要集中在陜甘寧邊區文化協會(文協)和稍后更名的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救亡協會延安分會(文抗),以及魯迅藝術學院,成為供給制生活下的職業作家、藝術家。“文協”、“文抗”也就成為現在全國“文聯”、“作協”的前身。由艾思奇組織、毛澤東經常參加的“新哲學學會”,范文瀾、呂振羽主持的“中國歷史問題討論會”,蕭軍籌建的“魯迅研究會”,蕭三負責的“文化俱樂部”,以及“延安詩會”(艾青主持)、“延安評劇院”(張庚主持)、“魯藝平劇團”(阿甲主持)、“邊區美術工作者協會”(江豐主持),等等,都非常活躍,活動不斷。據清涼山新聞出版革命紀念館統計,抗日戰爭時期延安和陜甘寧邊區出版的報刊有近70種之多,其中報紙23種,刊物48種。這些報刊主要出現在1942年整風運動前的延安。創刊不久的中共中央機關報《解放日報》接連發表社論:《獎勵自由研究》(1941年6月7日)、《歡迎科學藝術人才》(6月10日)、《提倡自然科學》(6月12日)、《努力開展文藝運動》(8月3日),等等,詳細闡明“中國共產黨對于思想言論之自由發展是非常重視的”,并將“獎勵自由研究”一項寫入中共邊區中央局5月1日頒布的施政綱領里。共產黨相信馬克思主義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遍真理,“但同時也不否認,各派的學者和理論家,只要他們能認真進行自己的研究,本著學術的良心來正視現實的問題,他們就能夠對于真理的發現有所貢獻”。[3]
敢于提意見,特別是提出批評意見,是出于對革命事業的自信和革命隊伍的信任。有了這種自信和信任,才會有開放的胸懷,自由寬松的環境,積極進取的精神。延安馬列學院被稱為當時延安最高學府,張聞天以中共中央總書記兼中央宣傳部部長身份,再兼任馬列學院院長,主張自由辯論的教學方式。每次課程由教師主講后,都安排學員討論,鼓勵大家聯系實際,開拓思路。誰也不怕說錯了話,彼此之間不扣帽子,更不記賬。各班組各年級之間還經常舉辦辯論會,在平房門前,擺上一張桌子就講演開了。有講正面意見的,有講反面話當“反派”的。幾年時間里,他們先后辯論的話題有:抗日戰爭是持久論還是速勝論;帝國主義是真老虎還是假老虎;統一戰線能否長久不變;希特勒是真才能還是假才能,等等。據當時經歷者回憶,爭論得十分激烈,時而引起哄笑,問題愈辯愈明,把模糊的思想認識都擺出來解決。“那種暢所欲言,敢于暴露思想,虛心探討,相互學習,理論聯系實際的學風,給了我難忘的印象。”[4]1942年5月,延安文藝座談會上,毛澤東在5月2日第一次會上發表講話(即后來整理成文的《序言》部分),引起與會代表或贊成,或附和,或反對的不同聲音,在5月16日第二次會和23日第三次會上都有激烈爭論。毛澤東全程參加會議,認真聽取代表們發言,包括批評和反對意見,到第三次會議下半場才一一作答,并且自擬為這次講話是代表們出題目,讓他來交答卷。對別人的寬容,本質上是出于對自己的自信。延安文藝座談會前,毛澤東為了征詢文藝界意見,先后拜訪或約見很多文藝家談話。時任延安青年藝術劇院院長的塞克,才大氣粗,性格剛直,接到毛澤東約請通知后,竟然提出條件:“有拿槍的站崗我不去!”[5]在其他同志的勸導下,塞克還是應約去了。走到楊家嶺,他發現沿路崗哨全撤了,很遠就看見毛澤東已經站在窯洞外等候了。那天他們談了四、五個小時,毛澤東還留他一起共進午餐。后來,他感到慚愧,不該那么怪異囂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