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赤壁賦》是蘇軾在多難畏禍心理下的游戲之作。涵化運用水月觀音之名號、眼光,形成主客問答的賦體結構、自我解脫的心理結構和聞音解厄的觀音“職能”的多重涵容,自然物象與佛禪意蘊妙合無垠,藝術地表達靜觀水月、解除煩惱、達于自在的自覺過程?!冻啾谫x》體現了蘇軾融通佛老、浩然無涯的學識,胸無雜物、了悟通脫的情懷和全用禪語、無可箋注的書寫智慧。
本文源自李山嶺, 黃岡師范學院學報 發表時間:2021-07-20
關鍵詞:赤壁賦;水月;水月觀音;畏禍
蘇軾的《赤壁賦》乃千古奇文,意蘊豐贍,留下了多角度釋讀的空間。從佛教角度解讀此賦的,有羅德榮、武道房、賈峰諸學人先后從賦對禪佛語言的化用、“水月之喻”與僧肇的“物不遷論”之關聯,即從語言、思想兩個維度揭示此賦與禪佛的關系[1-3],為進一步研究《赤壁賦》與佛教的淵源作了很好的鋪墊。但傳統文學批評中側重考據的、語源考察的方法,易于使解讀走向碎片化,破壞文境的整體性。清方苞評此賦說:“所見無絕殊者,而文境邈不可攀,良由身閑地曠,胸無雜物,觸處流露,斟酌飽滿,不知其所以然而然。豈惟他人不能摹效,即使子瞻更為之,亦不能如此調適而鬯遂也。”[4]380即強調文境渾融流暢的整體之美。細味此賦,水月意象貫穿始終、籠罩萬方,形成空明澄澈的境界,泛舟者的喜樂轉換、情思的滋長遷變,與境渾一,必是基于同一的思想與眼光。而這同一的思想與眼光,就是隱含在自然之水、月意象背后的觀世音及其變相之一的“水月觀音”。以觀音之眼,靜觀水月,自我了悟,解脫煩惱,是《赤壁賦》文本和精神建構的基礎。從這一角度,或可 “知其所以然”,獲得破解蘇軾建構《赤壁賦》文本的 “密碼”。
一、水月觀音
水月觀音是觀音的三十三變相之一,即 世 間所繪靜觀水中月之觀音。觀音菩薩,以慈悲為懷,能解脫世人諸般苦惱,救苦救難,在古代中國有廣大的信眾。據《法華經·觀世音菩薩普門品》載:
爾時無盡意菩薩,即從座起,偏 袒 右 肩,合 掌向佛,而作是言:“世尊,觀世音菩薩以何因緣名觀世音?”佛告無盡意菩薩:“善男子,若有無量百千萬億眾生,受諸苦惱,聞是觀世音菩薩,一心稱名,觀世音菩薩即時觀其音聲,皆得解脫”[5]483。
眾生被困厄,無量苦逼身;觀 音 妙 智 力,能 救世間苦。具足神通力,廣修智方便,十方 諸 國 土,無剎不現身。種種諸惡趣,地獄鬼畜生,生老病死苦,以漸悉令滅。……悲體戒雷 震,慈 意 妙 大 云,澍甘露法雨,滅除煩惱焰[5]494。
水月觀音作為觀世音一心觀水相的應化身,具足觀音的基本特征。焦杰先生認為,水月觀音的形象大約出現在中唐以后,是傳統社會的水月情結與禪宗空靈之美相結合的產物[6]101。敦煌遺書中發現的一部《佛說水月光觀音菩薩經》(收藏于天津藝術博物館),是水月觀音形象形成的重要標志。
水月觀音在中晚唐之后傳播廣泛,在 宋 代 就有水月觀音禪院、畫像等記載。如蘇州有水月禪院,蘇子美作《蘇州洞庭山水月禪院記》[7]159,釋贊寧(919-1001)有《寄題水月禪院》詩[8]2161;畫像,如《蜀中廣記》卷一百五載“左全者,蜀人也,本自名家,世 傳 畫 跡。寶 歷(825-827)中,于 大 圣 慈寺,……文殊閣東畔,水月觀音、千手眼大悲變相 ……”[9]688《宋朝 名 畫 評》卷 一 載:“王 靄,京 師 人,幼有志節,頗靜默,留心圖畫,尤長于寫真,追學吳生之筆,于佛像人物能盡其妙。……至宋有天下, ……奉詔于定力院寫宣祖及太后御容……又畫大殿西壁水月觀音……”[10]450北宋《宣和畫譜》卷十七載“水 月 觀 音 像 一”[11]176。詩 詞,如 向 子 諲《點絳唇》序云:“世 傳《水 月 觀 音 詞》,徐 師 川 惡 其 鄙俗,戲作一首似之。”[12]964釋法薰(1171-1245)有《贊水月觀音》[13]34174、釋心月(?-1254)有《水月觀音贊》[13]37714等。雖 然 向 子 諲、釋 法 薰、釋 心 月生活年代都晚于蘇軾(1037-1101),綜合起來卻能反映出水月觀音的傳播是橫貫兩宋的。
二、蘇軾與水月觀音
蘇軾生活在三教融合的時代,思想上 佛 老 兼容、蓄于一身,行為上出入寺觀、交接僧道,在他的作品中留下了許多記錄,不煩羅列。他對觀音也很熟悉,篤信崇奉,其詩文涉筆觀音者:文,如《成都大 悲 閣 記》,起 句 云:“大 悲 者,觀 世 音 之 變 也。觀世音由聞而覺。”[14]394、《杭州禱觀音祈晴祝文》《謝觀 音 晴 祝 文》[14]1930。“贊”,如 《觀 音 贊》[14]620《靜安縣 君 許 氏 繡 觀 音 贊》[14]621。偈,如《靈 感 觀音偈 并 引》[14]641 《無 名 和 尚 頌 觀 音 偈》[14]642 等。詩,如《子由生日以檀香觀音像及新合印香銀篆盤為壽》[15]2015《雨中游天竺靈感觀 音 院》[15]337。其中已可見出蘇軾的公私生活與觀音相關涉者,實在不少。蘇軾還曾在觀音面前剃度兒子蘇迨,“某尚與兒子竺僧名迨,于觀音前剃落,權寄緇褐。去歲,明堂恩已奏授承務郎。謹與買得度牒一道,以贖此子。”(《與辯 才 禪 師 六 首》其 二)[14]1857在 觀 音院 送 別 朋 友,“會于觀音之佛舍,相 與 賦 詩 以 餞之。”(《送章子平詩敘》)[14]323蘇軾還曾改寫過《觀音咒》,《東坡志林》卷二記載:“《觀音經》云:‘呪詛諸毒藥,所欲害身者。念彼觀音力,還著于本人。’ 東坡居士曰:‘觀音,慈悲者也。今人遭呪詛,念觀音之力而使還著于本人,則豈觀音之心哉!今改之曰:‘呪詛諸毒藥,所欲害身者。念彼觀音力,兩家總沒事。”[16]34
我們可以確認,蘇軾對觀音和觀音的 變 相 非常熟悉。蘇軾詩文中,不乏直接言及水月觀音之作,如《應夢觀音贊》:“稽首觀音,宴坐寶石。忽忽夢中,應 我 空 寂。觀 音 不 來,我 亦 不 往。水 在 盆中,月 在 天 上。”[14]620 《水 月 寺》:“千 尺 長 松 掛 薜蘿,梯云嶺上一聲歌。湖山深秀有何處,水月池中桂影多。”[15]2651
對觀音和其應變相水月觀音的熟稔、崇奉,為蘇軾以觀音之眼,靜觀水月,建構《赤壁賦》的文本提供了可能。而最早把《赤壁賦》和觀音聯系起來的,是清代車江英所撰的《游赤壁》雜劇,其第四折《赤壁》,敘蘇軾與黃庭堅、佛印在黃州相遇,同游赤壁,泛舟江面,飲酒行令,但見水波之上羅漢戲水、觀 音 現 身、善 才 舞 龍、達 摩 渡 江,不 禁 心 曠 神怡[17]。雖然此劇沒有提及水月觀音,也并非分析《赤壁賦》的文本與觀音的關系,卻也可謂獨具慧眼了。但車江英在戲劇化的演義中所具有的獨特視角,并沒有引起以往論者的注意,從佛教角度解讀此賦的論文都沒有提及此劇或使用與觀音相關的觀點。
三、聽音解厄與自我解脫:多重涵容的結構
蘇軾黃州時期的作品記錄映射了他在“烏臺詩案”后的心路歷程———他的驚懼未定、功業之念與失落之感;他在思想的困擾中,尋求解脫、獲得自在的努 力。一 方 面,他 仍 心 有 余 悸,他 曾 自 跋《赤壁賦》云:“軾去歲作此賦,未嘗輕出以示人,見者蓋一二人而已。欽之有使至,求近文,遂親書以寄。多 難 畏 事,欽 之 愛 我,必 深 藏 之 不 出也。”[18]205按,欽之是傅堯俞,也曾因反對新法,一度被削職 為 民。另 一 方 面,于 功 業 之 念、淪 落 之悲,未能釋懷。他的《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一詩:“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獨。嫣然一笑竹籬間,桃李漫山總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 空 谷。自然富貴出天姿,不待金盤薦華屋。……陋 邦 何 處得此花,無乃好事移西蜀。寸根千里不易致,銜子飛來定鴻鵠。天涯流落俱可念,為飲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還獨來,雪落紛紛那忍觸。”[15]1036以花自比,借花自憐,淪落之悲感溢于言表。而從《念奴嬌·赤壁懷古》到《赤壁賦》,則留下明顯的思想轉變的痕跡。詞贊頌赤壁壯美如畫的江山、雄姿英發的周郎,對英雄的功業無限神往,對自己的困頓則悲慨至極,他還沒有從“詩案”的陰影中走出來?!冻啾谫x》中客子洞簫的悲涼之聲及對英雄安在、人生如寄的感慨,無疑是蘇軾這種思想狀態的延續。賦的后半,“蘇子”以水、月設喻,使“客”轉悲為喜,實際上正是蘇軾自己走出功業思想之障,走出受詩 案 打 擊 的 苦 悶,實 現 了 自 我 解 脫。《赤 壁賦》在主客問答、抑客伸主的表層結構中蘊含的自我解脫過程,與水月觀音聽音解厄、自省自度的特點形神暗合。
首先,《赤 壁 賦》由 悲 涼 的 簫 聲 引 發 議 論、思考,進而解滅煩惱之障,正暗合了觀音聽音解厄、觀機往救的“職能”:《法華經》言,如遇大火、大水、遇惡鬼、遇強盜、海上遇險等受諸苦惱的眾生,只要一心稱念觀世音菩薩名號,“觀世音菩薩即時觀其音聲,皆得解脫。”[5]483“設復有人,若有罪、若無罪,杻械枷鎖檢系其身,稱觀世音菩薩名者,皆悉斷壞,即得解脫。”[5]484賦中“客”正是“受諸苦惱的眾生”,用簫聲傳達他心中生命短暫、渺小的苦惱,蘇子解勸,恰是借觀音的智慧之眼,以觀音的角度立言?!斗ㄈA經》又言“是觀世音菩薩魔訶薩,于怖畏急難之中能施無畏。”[5]488剛剛經歷牢獄之災的蘇軾,屬意觀音,或有祈禱,正是人之常情。
其次,觀世音度人,強調自度。觀 音 別 稱“觀自在”,唐代法藏《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略疏》曰:“于事理 無 礙 之 境,觀 達 自 在,故 立 此 名。”[19]664即 心離煩惱之系縛,通達無礙。一則關于蘇軾的頗含機鋒的故事,即有此種理解。舊署蘇軾撰《東坡問答錄》(或稱《東坡居士佛印禪師語錄問答》):“后至上天竺,見觀音手持數珠,坡曰:‘觀音即是佛,持念珠果何意耶?’印曰:‘亦不過念佛號耳。’復詢念何佛號,印曰:‘亦只念觀音佛號。’坡曰:‘彼自是觀音,自誦其號,未審何謂?’印曰:‘求人不如求己。’”[20]11雖然四庫館臣判定此書“為偽書中之至劣者也”[21]1233,故事不能算在蘇軾的頭上,但對觀音求己以自度的理解是可取的。近似的記載還見于《貴耳集》卷上:“孝宗幸天竺及靈隠,有輝僧相隨。……又 有 觀 音 像,手 持 數 珠,問 曰:‘何 用?’ 曰:‘要念觀音菩薩。’問:‘自念則甚?’曰:‘求人不如求己。’”[22]4261后來,蘇子在《靜安縣君許氏繡觀音贊》詩中也說“學道求心,妙湛自觀。觀觀世音,凜不違顏。三年之后,心法自圓。”賦中“蘇子”與 “客”的對答、對“客”的勸解何嘗不是自我問答、自觀自省、自我解脫呢?何滿子先生即指出“在這篇賦里,客的觀點和感情是蘇軾的日常的感受和苦惱,而主人蘇子所發抒的則是他超脫地俯察人與宇宙之后的哲學的領悟。”[23]1392另外,文中轉入主客問答的“蘇子愀然”一句,《訂訛雜錄》卷三指出: “愀然,色 變 也。《荀 子》‘愀 然 有 以 自 省’,《赤 壁賦》‘愀然 正 襟 危 坐’之 類 …… 用 作 凄 愴 不 樂 意,非。”[24]451賦中用荀子“見不善愀然,必有以自省” 語意,也揭示出蘇子乃自悟自省。“而吾與子之所共適”的“適”字,今存蘇軾手寫本作“食”,元李冶撰《敬齋古今黈》卷八指出:“當以‘食’為正……所謂‘食’者,乃自己之真味,受用之正地,非他人之所與知者也。今蘇子有得乎此,則其間至樂,蓋不可以容聲矣,又何必言樂而后始為樂哉。”[25]408也是強調蘇子的自得自省。所以,金圣嘆批此賦末段云:“結 出 大 自 在。”[26]718似 亦 是 用“觀 自 在”之名,揭示蘇軾脫去心頭煩惱、達到心胸一片了悟的境界。
第三,“變”、“不變”與觀音“動而常靜”。
《赤壁賦》中“變”與“不變”的觀點,與佛教有直接的 淵 源。最 早 揭 示 這 種 淵 源 的 是 南 宋 的 朱熹,“今世所傳《肇論》,云出于肇法師,有‘四不遷’ 之說:‘日月歷天而不周,江河兢注而不流,野馬飄鼓而不動,山岳偃仆而常靜。’此四句只是一義,只是動中有靜之意,如適間所說東坡‘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之意爾。”[27]3009僧肇的“物不遷論”特別是關于動、靜的論述對此賦的影響,請參考本文開頭提及的幾篇論文。需要補充的是,古人所撰觀音贊、偈中也 涉 及 動、靜,與此賦關系似更為密切。如宋·釋正覺《偈頌二百零五首》其末一首云:“應供而來有不受之受,度世而出得無功之功。動而常靜,用時彌沖。處處不乖兮水中夜月,物物斯應兮華上春風。……森羅萬像從崢嶸,虛空 廓 落 無虧盈。”[13]19779宋·釋師范《觀音大士贊》其四:“分身十方剎,救 度 于 一 切。然 于 救 度 中,而 無 救 度想。如春在百花,不分長短枝。又如月在水,不分大小器。尋 聲 隨 所 念,平 等 獲 利 益。”[13]34798合 而論之,觀音之“動”在分身救度、應供而來,“處處不乖”“物物斯應”,有求必應;觀音之“靜”在于本體的充盈無虧,處 于 超 出 一 切 色 相 意 識 界 限 的“真空”境界,既不受自己“動”的影響,又能以平等一致的眼光看待救度的對象,就像不管枝長枝短,都有春花綻放,盛水的容器有大有小,都能分得月亮的光輝,即 也 不 受 客 體 的 影 響。范 仲 淹“不 以 物喜,不以己悲”之義,庶幾近之。在歲月遷延、身世浮沉中,保持心性清靜,以超脫之眼靜觀世界,方能滌除煩惱。這或是蘇子“變”與“不變”之論的本義所在。
總之,在《赤壁賦》中,在蘇子心頭,隱 然 有 觀音存在,借觀音之耳目,聞音而來,觀水月而悟,解脫煩惱,得 大 自 在。唐 白 居 易《送宗實上人游江南》詩云:“無妨菩薩是 船 師”[28]1151。“船 師”是 菩薩的凡夫之身,以渡眾生。在赤壁月下的這條小船上,“船師”是菩薩、也是蘇子自己。所以,從宏觀結構看,表層是主客問答的賦體結構,又蘊含著蘇軾的自我解脫的心理結構,隱含著觀音聽音解厄的救度職能,是三重結構的完美而深度地融合。
四、水月意象與釋迦語源:整體與局部意象的構設
《赤壁賦》創設意象的顯著特點是把具有整體性的水月意象與使用釋迦語形成的局部意象融合起來。從全文看,其籠絡全文的“水、月”意象的設置,是借觀音之名、意與境會的結果;同時,大量使用源自佛教的語匯。他之所以如此構設文辭,和他“多難畏事”的心理有關:
但得罪以來,未嘗敢作文字。《經藏記》皆 迦語,想醞 釀 無 由,故 敢 出 之。(《與滕達道六十八首》之十五)[14]1480近來絕不作文,如懺贊引、藏 經 碑,皆 專 為 佛教,以為無嫌,故偶作之,其他無一文字 也。(《與王佐才二首》其一)[14]1715公所須拙文記云巢,向書中 具 道 矣,恐 不 達,故再云云。某自得罪,不復作詩文,共所知也。不惟筆硯荒廢,實以多難畏人,雖知無所寄意,然好事者不肯見置,開口得罪,不如且已,不惟自守如此,亦愿公已之。百種巧辨,均是綺語,如去塵垢,勿復措意為佳也。(《與沈睿達二首》其二)[14]1745得罪以來,不敢作詩文字。近 有 成 都 僧 惟 簡者,本一族兄,甚有道行,堅來要作《經藏碑》,卻之不可。遂有變格都作迦語,貴無可箋注。今 錄 本拜呈,欲求公真跡作十大字,以耀碑首。(《與滕達道五首》其二)[14]2473
為避免再因文字成禍,只寫佛教題材 相 關 內容,并都作 迦 語,讓 好 事 者“無 可 箋 注”、“醞 釀 無由”,遠禍自保?!冻啾谫x》在這樣的情境下寫成,充滿佛教的意象、思想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對《赤壁賦》中佛禪意象,前文提到的幾篇論文已有所揭示,這里略其所詳,重點論述其沒有提及的水月意象,并補充考釋賦中的其他佛教語源。
(一)水月意象:假觀音名號,意與境會 金圣嘆認為 《赤 壁 賦》“通 篇 只 說 風 月”[26]717,但 細 讀《赤壁賦》,不難發現水、月才是最核心的意象。概言之,水、月既是背景,也是觸發“客”和“蘇子”思考歷史與現實、宇宙與人生的媒介;還是靜觀的對象,討論的話題;從“月出東山”到“東方既白,”又是行文鋪寫的線索;“蘇子”與“客”的悲、喜,也都由水月而起、藉水月設喻而變。
其一,水、月既是籠罩全篇的 自 然 背 景,又 整體性象征著心性之空明充盈的本真狀態。釋心月《水月觀音贊》云:“覺天無云,性海無風。玉輪蘸影,金浪翻空。非惟觀世音,我亦游其中。”[13]37714《赤壁賦》描 繪 的 明 月 朗 照、水 波 不 興 的 空 明、靜謐、廣漠的景象,不啻是理性深廣如海的真如之境的藝術呈現。“非惟觀世音,我亦游其中。”也恰恰可借來概括《赤壁賦》的鋪敘視角。宋代黃震曾指出:“東坡才高而熟于釋老,遂成左右逢原。如《赤壁賦》‘逝 者 如 斯 而 未 嘗 往 也’,亦 本 于 佛 氏 之 言性。”[29]262明高 濓 也 說:“詞 賦 若 《歸 去 來》《赤 壁賦》,亦可以詠懷寄興,清夜月明,操弄一二,養性修身之道 不 外 是 矣。”(《遵 生 八 箋》卷 十 五)[30]591都屬意《赤壁賦》涵蘊著的心性修養之道,這正與水月觀音相同。
其二,水、月作為結 構 線 索。從 全 篇 看,以 泛舟赤壁入題,“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實寫水,籠罩全篇;“誦明月之詩”是虛寫月,“月出于東山之上” 則實寫月。此后,或虛寫,或實 寫,皆 不 離 水、月,以水、月起,用水、月終,形成完美的閉合結構。從局部看,處處注重水、月意象的承接,如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承接客之話題,客“寄蜉蝣于天地,渺滄 海 之 一 粟;哀 吾 生 之 須 臾,羨 長 江 之 無窮。”言“水”;“挾 飛 仙 以 遨 游,抱 明 月 而 長 終”扣 “月”。蘇子綰結客言 而 欲 有 所 申 辯,“逝 者 如 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分別承接水、月,以 下“自其變者而觀之”承“逝 者 如 斯” “盈虛者 如 彼”,“自 其 不 變 者 而 觀 之”承“未 嘗 往也”“卒莫消長也”,則每句皆承接水、月。
其三,水、月作為討論的話題、誘 發 思 考 的 媒介。明月、赤壁、江水,歷史與現實在這里交融,客由明月發端、從歷史發問,作兩重對比:一層,“‘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而今“月出東山”,皎潔依舊,“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江山依然,英雄安在?這也就是“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之意。二層,用“釃酒臨江,橫槊賦詩”“舳艫千里,旌旗蔽空”“固一世之雄”的曹公,與“漁樵于江諸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尊以相屬”的我輩之凡庸渺小對比,從而發出“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的深沉浩嘆和“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的渺茫希冀,但旋即 又 自 我 否 定 了:“知 不 可 乎 驟 得,托 遺 響 于 悲風”,從而陷入無可奈何的傷感中。蘇子對客的反駁或者說是勸慰,由此展開。水、月作為主客談話的客體,浸透著生命流逝不居之悲、身世榮辱浮沉之嘆,承載著濃郁的生命情懷。
其四,水、月作為說理的關鍵組成部分。水與月在這時起到兩種作用:首先,水、月合說時,作為邏輯推理的大前提。“客亦知夫水與月夫”,一個 “亦”字,似乎隱含著二人共知的一些話語。如唐釋玄覺《永嘉證道歌》:“一法圓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 切 法。 一 月 普 現 一 切 水,一 切 水 月 一 月攝。”[31]775是 說 萬 法 平 等,本 無 差 別,理 同 于 一 切人、事、物,萬物理相通。這種觀念在文人 中 影 響廣泛。蘇軾《跋君謨飛白》:“物一理也,通其意,則無適而不可。”[14]2181蘇軾以水月為喻,說明萬物同理,作為說理的邏輯起點,應是基于這樣的話語背景,同時又與自然融合為一,如鹽入水,不著痕跡。其次,水、月分說時,作為說理的例證。水“逝”而未“往”,月有虛有盈,而終沒有“消長”,由這一個別現象抽象出普遍的道理:從變化的角度看,連天地也不能有瞬間的靜止;從不變的角度看,萬物皆是永恒的。既然萬物同理,那么人同水、月乃至天地萬物的存在就應該是同其長短的,如果天地瞬間會逝去,人同之;如果天地萬物永恒存在,人也同之,“皆無盡也”。人與物為一、平等,又何須羨慕它們呢?這就是蘇子的結論,推論過程隱藏在水、月 的 比 喻 中,隱藏在規整而富有詩意的語言中。當然,“蘇軾倒也未必主張人可以永世長生。對他來說,‘朽’與‘不朽’僅僅是人的欲望給人造成的概念而已。蘇軾認為,如果人們在觀察歷史與人生時也象看自然中之水與月那樣,擺脫個人情緒與奢望,那就會看到事實上并不存在羨慕或悲哀的理由。”[32]118
總之,水、月意象籠絡全文,形 成 渾 融 一 體 的文本結構,這不僅僅是受月下泛舟之境的觸發,更是受水 月 觀 音 形 象 影 響 的 結 果。水 月 觀 音 的 造像,常以磐石為座,坐姿自在隨意,左足垂蹬于石上,右足上曲支地,右臂搭于右膝上,左手掌心撐地,神態安詳寧靜,猶如正觀賞水中月影一般。此形與蕩舟江面的蘇子,恰象仿佛。蘇軾借水月意象,起到了萬取一收之效。
(二)其他源于佛教的語詞 《赤壁賦》用佛教語,如“無盡”“無盡藏”,已有學者論之。另外,賦中像“一瞬”“須臾”“飛仙”“一葦”也都源出佛教。這里重點補釋三條。
其一,船的佛教象征。除水、月 外,賦 中“舟” 也是一 個 貫 串 始 終 的 具 有 象 征 性 的 意 象。佛 教中,稱菩薩運用智慧把眾生從生死苦海中運到解脫的“彼岸”為“慈航”,“慈航”又稱“大愿船”、“般若船”。觀音菩薩像上方,往往懸掛“慈航普渡”匾額,即是此意。賦中“縱一葦之所如”、“駕一葉之扁舟”,既寫游者之自適,又狀在浩淼江面上船之小巧,與佛教關系也很密切,如禪宗初祖達摩,有 “一葦渡江”或稱“折蘆”渡江的傳說,《釋氏通鑒》卷五載:達磨至金陵“知機不契,十九日遂去梁,折蘆渡江。二十三日,北趨魏境。尋至洛邑,初止嵩山少林寺,終日面壁而坐。”[33]841又見《神僧傳》第四卷:“菩 提 達 摩,南 天 竺 婆 羅 門 種。神 慧 疏 朗 ……武帝遣使詔迎至金陵。……帝不省玄旨。師知 機 不 契,十 九 日 遂 去 梁,折 蘆 一 枝 渡江。”[34]175-176觀音 變 相 中 又 有“一 葉 觀 音”,或 稱 “蓮葉觀音”,乘一片蓮葉浮于水上。舟中人,“浩浩乎如憑虛御風”“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的感受,又正同一如觀音的乘云飛行之像。小舟與水月,自然與佛理,融合無間。
其二,“吾與子之所共食”一句,《御選唐宋文醇》卷三十八釋曰:“六識以六入為養。其養也,胥謂之食。目以色為食,耳以聲為食,鼻以 香 為 食,口以味為食,身以觸為食,意以法為食。具見《釋典》。故曰:‘江上清風、山間明月,耳得成聲、目遇成色者,皆吾與子之所共食也。’易為‘共適’,意味索然。當時有人問軾‘食’字之義,軾曰:‘如食邑之食,猶云享也。’軾蓋不欲以博覽上人,故權辭以對,古人謙抑如此。”[35]666按,釋氏稱“自然衣食”,《無量壽經》第十九章云:“復次極樂世界,所有眾生,或已生,或現生,或當生,皆得如是諸妙色身:形貌端嚴,福德無量,智慧明了,神通自 在。受 用種種,一切豐足。宮殿、服飾、香 花、幡 蓋,莊 嚴 之具,隨欲所須,悉皆如念。若欲食時,七寶缽器,自然在前;百味飲食,自然盈滿。雖有此食,實 無 食者,但見色聞香,以意為食,色力增長,而無便穢。身 心 柔 軟,無 所 味 著。 事 已 化 去,時 至 復現。”[36]119-120或 是 “惟 江 上 之 清 風,與 山 間 之 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食。” 一段文字的藍本。
其三,“東山”一詞,雖然不能確認其是用佛教語,但還是不免讓人產生這樣的聯想。據記載,五祖弘忍禪師住蘄州黃梅縣之黃梅山,其山在縣之東境,因而謂為東山,稱五祖之法門為東山法門。黃梅縣在黃州東,故“月出東山”,方位不誤。《赤壁賦》中從總體性意象,到局部意象,無不是自然物象與佛禪意蘊的巧妙融合,點 化 禪 藻,意 與 境會,妙合無垠,不著痕跡。
要言之,《赤壁賦》從思想到結構,從意象到文辭,都從佛教尤其是水月觀音化用而來,層 層 包蘊。表面上寫自然之水月,而隱含著水月觀音的名號、眼光,二者涵化為一,不易覺察。這 樣 渾 灝流轉的文境的形成,首先和他融通佛老的學識有關,即蘇轍所說:“既而謫居于黃,杜門深居……后讀釋氏書,深悟實相,參之孔、老,博辯無礙,浩然不見其涯也。”(《亡 兄 子 瞻 端 明 墓 志 銘》)[37]1422其次,更多的則認為是因為蘇子有“浩然之氣”“是他胸中無累,吐出這般語言”(《腳氣集》)[38]531“身閑地曠,胸無雜物”,是他思想突圍、了悟解脫的情懷之體現。其三,此時的蘇軾有明顯的畏事避禍的心理,《赤壁賦》呈現的“胸無雜物”“胸中無累”,一片禪佛之境,毋寧說是他營構的一個表象,體現了他的書寫智慧,以致張之洞說“赤壁兩賦,還是□ 游戲文章”(黃州蘇東坡祠聯)[39]19。合而觀之,正如李澤厚先生所言,《赤壁賦》有“人生感傷和強作慰藉以求 超 脫”,有“人 生 空 漠、無 所 寄 托 之 感”, “只有在佛學禪宗中,勉強尋得一些安慰和解脫。” “正是這種對整體人生的空幻、悔悟、淡漠感,求解脫而未能,欲排遣反戲謔,使蘇軾奉儒家而出入佛老,談 世 事 而 頗 作 玄 思;于 是,行 云 流 水,初 無 定質,嬉笑怒罵,皆成文章。”進而把“質樸無華、平淡自然”的美學追求、“退避社會、厭棄世間的人生理想和生活 態 度”“提升到某種透徹了悟的哲理高度”[40]264-265。無疑,《赤 壁 賦》是 蘇 軾 的 學 識、情懷、智慧的結晶,是自然、現實、觀音“互文性”建構的結果。而從解讀的角度看,對這樣整體性地涵化運用觀音名號、視角建構起來的文本,也就不能再單一地使用傳統的考據方法,這是不能完全勝任的。只有理解蘇子在黃州時的處境、心境,還原寫作的“現場”,借助蘇子隱含在文本中的水月觀音,才能更深入地理解《赤壁賦》文本建構的特點、蘊含的思想以及文本的妙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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